特朗普承认了？

近日，特朗普政府极其低调地推出了新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这份报告虽然篇幅相比之前的都要短小，但正式提出了“特朗普推论”，引发广泛关注和解读，欧美主流媒体更是普遍对这份安全战略感到“失望且愤怒”。

“特朗普推论”所强调的“西半球优先”几乎逆转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的外交与安全战略，放弃了美国的全球霸权地位而专注于美国及美洲大陆，抛弃了美国承担的意识形态包袱而聚焦于美国经济。

著名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引用了亨利·基辛格的话说，根本不存在所谓美国外交政策，因此“媒体没有必要花费心思去解读这份文件”。美国的外交政策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一系列产生了后果的行动，远没有文件起草者写的那么清晰。作为美国外交决策者的特朗普总统未必会认真阅读这份他签上了自己大名的报告，更不会按照文件进行他的“交易外交”。

不过，即便特朗普没有认真阅读报告，但起草者却根据特朗普的思维、习惯和行动描述了一份符合特朗普风格的报告。从行文来看，这份报告可以说是“特朗普主义”的一个升级版本甚至是定型版本，而“特朗普推论”则可能会成为“特朗普主义”的最重要标签。

图/视觉中国

门罗主义和“罗斯福推论”的合体

“西半球优先”是美国最重要的利益诉求，而“特朗普推论”就是西半球优先的精练表述。这一说法的来源，其实是“罗斯福推论”。特朗普为什么会将自己的核心外交理念表述为“特朗普推论”呢？联系到特朗普在就职演说中提到的两位美国总统麦金莱和西奥多·罗斯福，就可以看出，特朗普欣赏的前任或许只有这两位。“特朗普推论”不仅是对西奥多·罗斯福的致敬，也是美国外交战略的“历史回归”。特朗普2.0时代的一系列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模仿麦金莱和西奥多·罗斯福，筑起关税壁垒，将关税作为万能钥匙。

此外，特朗普对诺贝尔和平奖的痴迷，或许也和这份“偶像情结”有关。在奥巴马之前，西奥多·罗斯福也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除了著名的“罗斯福推论”，罗斯福还调解了欧亚大陆东西两端的两场冲突，即日俄战争和第一次摩洛哥危机，进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在美洲，“罗斯福推论”的政策结果是不仅扮演了警察角色，还组织开凿了巴拿马运河。曾任美国国务院副国务卿、世界银行行长的罗伯特·佐利克称赞，“这位总统保护北美和加勒比地区的居民免受动乱的威胁，结束了亚太地区的一场危险冲突，化解了欧洲和大西洋地区的一场对峙，并通过把大西洋和太平洋连接起来而改变了全球的航海图”。特朗普第二任期以来，打击非法移民，提出要收回巴拿马运河，购买格陵兰岛，多多少少透着西奥多·罗斯福的影子。

“罗斯福推论”明确表示要干涉美洲事务。这是基于门罗主义的推论，却也颠覆了门罗主义。1901年，罗斯福在国情咨文中表示，针对“野蛮和半野蛮民族的干涉主义”是非常令人遗憾但又十分必要的国际警察义务，这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而必须承担的一种义务。1905年的国情咨文中，罗斯福基于门罗主义提出了“罗斯福推论”，宣称美国唯一的愿望是这块大陆上的其他共和国繁荣昌盛、生活幸福，也要求他们在自己的国内维持秩序，在行事时要合理地顾及他们对外来人员所应负的责任。实质上，“罗斯福推论”颠覆了门罗主义。门罗主义是为了防止欧洲列强对美洲事务的干预，而“罗斯福推论”则为美国干预美洲事务提供了依据。

“特朗普推论”则将两者结合起来了，美国会干预美洲事务，同时也要将西半球之外的力量挤压出去，将美洲作为美国的后花园。“特朗普推论”的含义在于“美洲是美国人的美洲”。有拉美媒体就表示说，华盛顿要将拉美国家变成附庸国。

从美国外交战略的演变来看，“特朗普推论”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转向，美国外交的战略基础从二战期间形成的两洋（大西洋、太平洋）回到了西半球。如这份报告开篇所阐述的，战略就是目标、手段、资源的关系，而目标的评估、筛选和排序是至关重要的。

二战特别是冷战结束以来，美国政府将全球霸权地位作为优先目标，而特朗普政府认为，美国外交政策精英误判了美国民众的意愿，因为美国民众不愿意承担与本国利益不相关的全球责任。美国的首要目标是维护美利坚合众国的生存和安全，也就是“美国优先”。而要实现“美国优先”，解决毒品、社会安全、非法移民等问题就需要关注美洲本土，因为这些关系到美国切实利益的议题与美洲大陆息息相关，从“美国优先”就延伸到了“西半球优先”。

罗伯特·佐利克在《论美国》一书中提出了美国外交的五个传统，第一个便是美国对北美的关注。北美大陆决定了“美国的地理、幅员、边境、人口、共和国性质、安全、经济和邻国关系”。在19世纪漫长的帝国扩张中，美国最终将其他欧洲列强赶走而控制了北美大陆。佐利克认为，时至今日，“美国人再次重视起他们自己的边界、安全、人口跨境流动、商业、信息和环境。21世纪，北美将成为美国在全球——尤其是在大西洋和太平洋彼岸——的权力部署中的基地。对美国来说，它也许会成为最好的基础”。

对于拉美，美国希望“新世界的国家改变旧世界的运转方式”，建立与这些共和国的特殊关系。可以说，“特朗普推论”是美国外交战略的“回归”，聚焦和关注美国本土与美洲大陆形成的互动网络。这种回归的根本动力在于，美国民众尤其是特朗普的支持者们在日常生活中面临的难题，比如就业、社区安全等议题与美洲大陆紧密相连，而非遥远的欧亚大陆。美国副总统万斯的名作《乡下人的悲歌》，反映了美国一部分民众的窘境以及他们的诉求，美国社会学家阿莉·拉塞尔·霍赫希尔德的《故土的陌生人》则突出了移民对美国社会以及身份认同的冲击。

从美国战略部署的空间维度来看，“特朗普推论”是美国在全球的战略收缩，却非退出。美国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收缩和防御，但在美洲大陆进行扩张和进攻，是“特朗普推论”与“罗斯福推论”的本质区别。“罗斯福推论”则是美国的战略扩张，加强对加勒比海地区的控制，为美国的海外扩张奠定基石，尤其是开凿巴拿马运河推动美国崛起为“两洋帝国”。而“特朗普推论”则是将战略资源从大西洋和太平洋回撤到美洲大陆，美国通过同盟体系进行责任分担与转移，转嫁美国的全球霸权成本，追求高性价比的全球霸权。

“在世界、从世界”

新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提出，美国“在世界”“从世界”要得到什么。“在”和“从”两个词语，反映出美国对自身与世界关系的判断发生了重要变化。作为全球霸权国，美国是在世界之外的，或者说是想控制世界的。而美国回归到地区大国或者多元权力中心之一，那美国就要“在”世界。“特朗普推论”意味着美国首先要“在”美国和西半球，夯实对西半球的控制，同时美国要“从”世界其他地区获得利益。

可以说，美国某种程度上承认自己不再是独一无二的霸权国。国务卿鲁比奥上任之后就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作为身兼国务卿和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的鲁比奥的观点自然会反映到报告中。一方面，这份报告基本抛弃了自由国际主义所包含的意识形态的对抗，唯一被批评的反倒是欧洲，基于意识形态画线的民主价值观联盟已然隐没；另一方面，美国承认中国成为近乎旗鼓相当的力量，俄罗斯也是重要的战略力量。报告对欧洲的批评不仅涉及经济衰落，还有“文明的衰落”，美国要纠正欧洲的发展轨道，支持爱国者们上台。多元权力中心不是简单的“多极”，而是每个权力中心都带有自身鲜明的文明特征，而中美欧俄是最主要的多元权力中心。

历经多重政治周期后，“特朗普推论”的主张可以简要归为以下几个方面：美国从理想主义回到现实主义，公众的道德热情消退，更加关注自身利益；美国并非天定命运，而是一个可持续的实验，不再寻求按照美国的模式去改造其他国家；纠正过去几十年来的多元文化主义，承认美国是西方文明之根，警告欧洲可能偏离西方文明正统的行为。

“特朗普推论”似乎是接受并且推动构建多元权力中心格局，如同20世纪初西奥多·罗斯福时代的国际格局。在一个市场已经全球化的世界中，大国政治区域化也是有限度的，“特朗普推论”未必会完全落实，但是它所造成的冲击已经显现出来，并且还会继续显现。

（作者系中山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副院长）

发于总第1217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特朗普推论”背后的战略转向

作者：孙兴杰

责任编辑：刘光博